两千年前凿出的第一口盐井,让自贡的骨血里浸透了咸鲜。去年深秋,我在燊海井博物馆遇到一位姓李的老盐工,他指着高耸的天车说:“这木头架子比你们年轻人还结实!”说话时,他布满裂纹的手掌轻抚井架,仿佛抚摸老友的脊背。1300米的深井至今汩汩流淌着卤水,青石井架上的天车吱呀作响,恍若盐工们仍在清晨的薄雾中摇动轱辘。盐场老师傅用布满老茧的手,将卤水倒入直径两米的圆锅,柴火噼啪间,雪白的盐晶如星辰凝结。这里保留着世界最早的顿钻凿井技艺,那些被盐卤浸润过的木制井架,比巴黎铁塔更早诠释着工业美学的诗意。
当暮色漫过西秦会馆的飞檐,这座乾隆年间陕西盐商修建的宫殿,正用240只木雕神兽讲述着“盐走天下”的传奇。抚摸正殿十二根千年香樟木柱,指尖似乎还能触到当年盐船千帆竞发的温度。如今的自贡人,把这份咸鲜化作了餐桌上的密码——清晨的豆花饭里藏着卤水的清冽,深夜的冷吃兔裹挟着盐工的豪迈,而一锅沸腾的鲜锅兔,则是盐商宴席上穿越时空的盛宴。
说来你可能不信,去年带五岁侄子参观自贡恐龙博物馆时,他蹲在地上盯着玻璃地板下的化石突然大喊:“舅舅快看!霸王龙在啃排骨!”孩子的天真视角,倒让这具霸王龙咬住峨眉龙尾椎的化石多了几分黑色幽默。在世界三大恐龙博物馆之一的自贡恐龙博物馆,28具完整骨架撑起了侏罗纪的天空。站在“恐龙公墓”遗址前,透过玻璃地板看见层层叠叠的化石如史诗般铺展,霸王龙的齿痕还留在峨眉龙的尾椎上,凝固着白垩纪末日的惊心动魄。
若觉得化石太过沉默,方特恐龙王国会用科技唤醒沉睡的基因密码。记得园区里有个东北口音的大爷,戴着恐龙造型的发光头箍,边排队边念叨:“这可比俺们那旮沓的冰灯带劲!”乘着轨道车穿越原始雨林时,翼龙从头顶的球幕中俯冲而下,惊得后排姑娘的爆米花撒了一地;在《青铜祭》剧场里,三星堆青铜面具与恐龙共舞,蜀地文明的密码在声光电中重新编译。孩子们举着恐龙棉花糖奔跑时,这座城完成了从史前到未来的奇幻穿越。
釜溪河拐弯处,仙市古镇的晨雾总带着盐船靠岸的潮湿气息。今年清明再去时,遇见个穿蓝布衫的老船工,正用竹篙搅动水面,搅碎了一河晨光。“我爷爷那辈就摇盐船咧”,他指着河岸石阶上深深的凹痕,“瞧见没?独轮车轱辘碾的!”踩着这些被岁月啃噬的凹痕,路过挂着“盐帮镖局”木牌的百年老宅,转角就能遇见晾晒阴豆瓣的阿婆。镇口的南华宫里,戏台上的川剧锣鼓与茶馆里的麻将声此起彼伏,廊柱间的木雕麒麟仍在守护着某个盐商家族的风水秘密。
当夕阳把牛佛古镇的九街十八巷染成蜜色,最地道的晚餐藏在某户人家的天井里。去年夏天跟着本地摄影师老张混进一处老宅,老板从泡菜坛捞出三年前的仔姜,与现杀的兔肉在铁锅里翻腾出让人流泪的鲜辣。就着滚烫的跳水鱼痛饮一口高粱酒,忽然懂得为何盐工们要把所有的炙热都烹进食物——在那些没有娱乐的漫长岁月里,味蕾的狂欢就是对抗艰辛的良药。
自贡的夜,是在辣椒与兔肉碰撞出的火光中醒来的。在同心路深巷,“厕所兔”的老板娘三十年如一日挥动着铁勺,前些日子去时,见她边炒菜边训儿子:“火候都不懂,以后咋娶媳妇?”仔姜的辛、小米辣的烈、二荆条的香,在兔肉纤维里织就三重奏。而兰兰夜宵的兔头,总让食客们陷入哲学困境:是先吮吸眼窝里的辣油,还是先啃咬脸颊上的活肉?上周带北京朋友来吃,他辣得直灌凉茶,却还嘴硬:“这可比豆汁儿带劲!”
若说冷吃兔是自贡人写给远方的家书,那么富顺文庙后的白玉豆花便是游子归乡的暗号。记得去年返乡的冬至,父亲特意带我去吃那家开了四十年的豆花店。颤巍巍的豆花滑入蘸碟,糍粑海椒与十几种香料在井盐的调和下,让朴素的植物蛋白绽放出肉食的丰腴。此刻配一碗甑子饭,便是最地道的“盐都早课”。
当最后一盏宫灯在彩灯大世界熄灭,自贡的故事仍在继续。这座把恐龙当宠物、用天车作笔写诗、拿辣椒当颜料绘城的川南小城,总能用两千年的盐卤为底色,调和出最令人魂牵梦萦的人间烟火。下次遇见自贡,别只顾着仰望灯海的璀璨,那些藏在盐井深处的往事、凝固在化石里的永恒、翻滚在铁锅中的热辣,才是打开这座城的正确密码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